记者：美国次贷危机已经逐步演变成一场金融危机，在全球蔓延开来。2008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对于此次金融危机的影响作了深刻而全面的分析，指出目前世界经济金融形势复杂多变，不稳定不确定因素明显增多。这场金融危机不仅本身尚未见底，而且对实体经济的影响正进一步加深，其严重后果还会进一步显现。请问，您认为应该如何看待当前国际经济态势？
　　常修泽：正如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所说，自2007年底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以来，全球金融危机逐步加深，目前还未见底。2006年，全球经济增长5.1%，由于次贷危机爆发，2007年经济增长小幅下滑到5.0%，2008年，金融动荡全面爆发，经济增长速度开始大幅下滑，乐观估计不超过2.9%。其中，对全球经济影响比较大的发达国家，主要是三个板块：美国、欧洲、日本。美国作为世界头号经济大国，2006年的经济增长是2.8%、2007年2.0%、2008年第三季度已经是-0.5%，2009年比较普遍的预测是零增长，甚至是负增长，最乐观的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是0.1%。欧元区作为第二大经济体，2006年的经济增长是2.8%、2007年是2.6%、2008年估计是1.3%、2009年预计情况跟美国类似，零或者负增长。日本2006年经济增长为2.4%、2007年是2.1%、2008年原来的预测是0.7%，但是根据日本媒体披露，第三季度已经出现了负增长，按年折算是-0.1%，日本经济已经是负增长。对于2009年日本的经济预测，可能为零增长。从主要市场经济国家的情况就可以看出全球经济增长水平下降的原因所在。
　　新兴国家虽然还是支撑世界经济增长的引擎，但是在欧美等国经济明显放缓的拖累下，难免受到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2006年新兴国家的经济增长是7.9%，2007年在次贷危机影响下仍然有所上升，到8.0%，但是2008年开始下降，预计增长6.3%，2009年还将继续下滑到4.5%左右。由于发达国家约占全球经济总量的60%，因此，全球经济将维持约1%—2%的增长水平。全球经济增速放缓。
　　记者：很多学者对此次世界金融危机爆发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其中，以美元为主导的世界货币体系被认为是导致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请问，您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的？
　　常修泽：金融危机爆发的原因很多，深层次的原因主要有三个。世界货币体系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目前的国际货币体系是美元主导世界，但美元不受约束的一种货币体系。布雷顿森林体系在二战后的相当长时间内，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但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美国国力受到削弱，美元贬值，黄金外流，美元继续与黄金挂钩这一机制无法维持，于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美元变成不受管束的货币。它的发行不再和黄金储备挂钩，而是根据美国的自身经济情况自主发行，但是其他货币仍然和美元挂钩，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深的矛盾，即美元主导世界，但它本身不受约束，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这次金融危机的爆发，我们首先应该看到当前国际货币体系本身存在的问题。这是制度性的漏洞。
　　二是，美国经济发展模式存在问题。美国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其经济发展模式可以归纳为“超消费、低储蓄、多借债”。消费水平远远超过了它的实际国力所能承受的程度，储蓄率水平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老百姓有钱不存，但是钱不够怎么办？“多借债”，居民向银行借债，向次贷机构借债，债务分成一级债、次级债、再次级债……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没有钱怎么办？向其他国家大量举债。目前，美国约有2万亿美金的巨额外债。
　　三是，美国经济的宏观调节和监管存在问题。美国经济的宏观调节和监管，简言之就是：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松弛的金融监管。美国联邦储备银行（简称美联储），发挥着相当于国家宏观经济调节和监管的作用，美国的宏观政策主要由美联储制定和导引。在格林斯潘主持美联储的这18年来，特别是后期，它的政策导向就是“扩张性的货币政策”加上“松弛的金融监管”，直接导致市场上流动性过剩。监管松弛导致在社会上流动性过剩的时候，资金不是流向产业，形成再生产的生产力，而是四处泛滥，流向股市，股市过热；流向楼市，楼市升值，造成美国经济很“繁荣”。但这是虚假的繁荣，存在一定的泡沫。
　　由于货币体系、发展模式、宏观调节和监管这三个方面存在深层次问题，导致美国经济运行中存在泡沫，一旦遇到突发事件，泡沫必然破裂而酿成危机。
　　记者：受世界金融危机的影响，我国出口增长速度出现回落，不少外向型企业发展面临困境。您认为金融危机给我国经济和企业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常修泽：最近我在国内的6个地区进行了调查，第一个是长三角地区，这是目前在国内总体经济影响力比较大的区域，重点考察无锡、南京和宁波地区；第二个是珠三角地区，总体经济影响力更大，重点考察佛山（顺德）和广州地区；第三个是中部的湖南浏阳；第四个是京津地区和秦皇岛；第五个是山西；第六个是甘肃。通过调研，发现主要存在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出口明显萎缩。2008年1—9月我国出口增速较上年同期下滑了4.9个百分点。从无锡的调查来看，出口增长较2007年同期下降了6.1%。下滑主要集中在纺织行业，原因是国外订单减少、出口退税减少。在广东东莞，主要是玩具、皮革、鞋帽等加工行业，出口明显萎缩。二是增长速度减缓。尤其是2008年9月中旬之后，各地增长势头减弱。数据显示，2008年10月份的经济增长速度下滑比较厉害，工业增速只有8.2%，部分中小企业已经破产倒闭，特别是位于珠三角的一些企业。三是企业资金周转困难。资金周转困难在中小企业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例如2008年1—9月份无锡市实际资金短缺达200—300亿元，企业普遍面临资金周转困难。四是企业经营成本上升。一方面是由于原材料成本上升，另一方面是由于实施新的《劳动合同法》，导致人力成本上升。
　　记者：2007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以来，我国的宏观经济政策经历了从“两防”到“一保一控”，再到“扩内需、保增长、调结构”三次比较大的转变。特别是2008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尽管我国经济发展面临着来自国际国内的严重困难和严峻挑战，但我国经济发展的基本面和长期趋势没有改变。必须把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作为2009年经济工作的首要任务。要着力在保增长上下功夫，把扩大内需作为保增长的根本途径。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常修泽：我理解，这种转变是为了适应复杂多变的国际经济环境，保持我国经济平稳较快发展。2007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制定的宏观经济政策为“两防”，防止经济由偏快走向过热，防止物价由结构性上涨转为全面通货膨胀，简言之“一防热，二防胀”，具体方式就是紧缩银根、控制通货膨胀等等。2008年6月底，为防止经济增速下滑，宏观调控政策变为“一保一控”。“一保”，就是保经济增长速度，“一控”，就是控制通货膨胀。当时国际市场石油价格140多美元一桶，国内上半年CPI上涨7.9%，通货膨胀压力比较大。到2008年10月底、11月初，鉴于国际经济形势恶化，国内经济迅速下滑，通货膨胀已经不太严重，部分原材料价格开始下跌，有的跌幅还很明显，CPI增势也大大放缓，2008年11月份只有2.4%，较2008年2月8.7%的增幅下降了6.3个百分点，宏观调控政策修订为“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2008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进一步强调要立足扩大内需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增长，加快发展方式转变和结构调整提高可持续发展能力，采取灵活审慎的宏观经济政策。这样，在国际国内经济形势快速变化的情况下，及时地调整了宏观经济政策，把保持经济稳定增长放在了首要位置，同时兼顾抑制通货膨胀和保持国际收支平衡，保持了经济良好发展的态势。
　　记者：为进一步落实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中央采取了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增长的十项措施，特别是出台了4万亿投资计划，在国内外引起了很大反响。对此，您如何看待？
　　常修泽：这些措施总的来说力度大、目的性强，对推动我国经济增长有重要意义。可以从五个方面来看：
　　一是减税。从理论上来讲是属于财政政策的一部分，或者叫扩张性的财政政策的一部分。2007年财政收入5.1321万亿，今年按照20%的增长幅度来看，可能要超过6万亿。在当前局势下，企业普遍经营困难，因此有必要减税。现在已经出台了一些具体措施，比如利息税暂停征收，降低住房交易税费，投资于公共设施的营业税免3年等等。
　　二是增加投资。经济萧条和经济下滑期间，制止下滑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增加投资，二是拉动消费。增加投资，上项目，经济就可能迅速地制止下滑；拉动消费，反过来进一步刺激投资，经济也会快速增长。我认为，从理论上和战略上，应该将经济工作的基本点放在扩大消费上。但是，启动消费拉动经济增长必须提高城乡居民的消费物质基础，短期内难度比较大，见效慢，而扩大投资是个“快变量”。中央政府决定启动4万亿的投资规模。其中，把解决困难群体住房问题的安居类工程投资放在第一位。加快建设保障性的安居住房建设，属于保障民生的住房。有四个重点：第一是廉租房，第二是棚户区改造，第三是游牧民的定居，第四是农村危房改造。其次，农村是这次投资拉动的重点。我国2007年城镇化率是44.94%，农村人口仍然占全国人口的大部分，农村的改革和发展对全局有决定性影响。第三，铁路、公路、机场和城乡电网建设等基础设施类。我国的铁路发展近些年相对比较慢，因此把铁路放在第一位。最近我国已有若干铁路线开工建设。这一类规模最大，拟投资1.8万亿元，占45%。第四，公共服务的投资主要包括教育投资；另一个投资方向是医疗卫生、文化建设以及科技投资等等。第五，这次特别强调要加大环保的投资力度，包括污水处理、国土整治、新能源等方面。此外还有更新改造类，用于自主创新、结构调整；以及震后重建类。这七个方面的投资，将启动新一轮的经济增长。2008年年底前中央政府投资1000亿，连同地方政府会同企业投入3000亿，拉动总投资4000亿，将有利地促进经济增长。
　　三是货币手段。从国家货币政策的趋势看，降低贷款利率，同时，取消对商业银行的贷款规模限制。在过去10年中，央行对商业银行的贷款规模有限制，目前第一次出现取消规模限制的政策导向，松动银根，让企业有钱可贷。
　　四是外贸政策。主要是加大退税力度。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为控制出口，降低了退税税率。当前，我国出口大幅萎缩，要加大退税，特别是纺织业退税。
　　五是增加居民收入。增加居民收入的重点是增加农民的收入，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提高农业收入，就是适度提高农产品的收购价格，由政府规定最低标准。另一个是保证打工的收入。农民收入的一半来自打工收入。在提高农民收入的同时，也应提高城镇职工的收入和低保人员的收入。
　　记者：宏观经济政策在短期内对我国经济的拉动作用效果比较明显，从长期来看，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增长，加快发展方式转变和结构调整，我们还要解决好哪些问题？
　　常修泽：主要是三个方面：首先，宏观经济要由“出口导向型”转为“内需主导型”。这是我国的长期发展战略。实现这个转变，需要扩大内需。其次，调整产业结构，促进产业结构的优化和升级。目前，我国第三产业的比重不到40%，低于全世界平均水平64%达二十多个百分点。因此，需要调整产业结构，促进产业升级和优化。第三，以技术创新和节能环保为重点，推进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十一五规划”提出了经济发展向“三低一高”的方式转变。粗放就是“三高一低”——高投入、高消耗、高污染以及低效益；集约就是“三低一高”——比较低的投入、比较低的消耗、比较低的污染创造比较高的效益。所以，促进国家的整体经济发展，除了采取救急的措施外，还要有长远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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